谁也没有想到,一次改变世界的刺杀,竟然起源于一个家庭纠纷。
41岁的刺客山上彻也来自于奈良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早逝,但他的早期生活尚属美好。他所上的高中,是当地名校,而他自己也广受同学的羡慕,因为他的成绩优秀,聪明而善良。
但是1998年他的母亲加入了统一教。这个教会起源于韩国,教主是文鲜明。统一教在中国早就已经被列入了邪教,韩国2020年的第一次新冠疫情大爆发,就是起源于统一教无视隔离政策的大聚集。
统一教在全世界,都以对教徒极其严苛的捐款要求而闻名。山上彻也的母亲也向统一教捐献了大量的资产。2002年,她被奈良当地法院宣告破产。而第二年,他就加入了海上自卫队。
“努力的我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山上彻也在讯问的时候这样自白。
他独身,在京都的一家工厂里当搬运工。他和母亲的关系已经破裂。大概在过去的20年里,他对于母亲和统一教会的怨恨从来就没有消除过。“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加入教会,我现在还会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有一个疯狂的报复计划:刺杀统一教会的高层干部。但是他没有机会。于是他只能寻找一个替代品。
这个替代品,是2020年8月辞职的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我们都知道了:山上彻也在安倍晋三演讲的地铁站,在仅仅3米的距离,朝着他的背部连开两枪。
当刺杀刚刚发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场事件背后一定隐藏着惊天的阴谋,并且一定和安倍晋三的政治生涯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他身上悬挂着太多能够引发暴力报复的标签:复古政纲,长州藩世家,安倍经济学,俯瞰地球仪的外交政策,“王子”,右翼保守主义,自民党清和派(已经又称安倍派)领袖。
但是山上彻也根本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安倍是支持统一教的政客,而统一教是导致了他的家庭破碎和个人悲剧的始作俑者。
▲被捕时的山上彻也(图/视频截图)
但是安倍与统一教之间是否真的有密切的关系,暂时还并没有太多的证据可以支撑。迄今唯一可以确认的只有两点:他的外祖父,也就是他的精神引路人岸信介,与文鲜明是盟友;而安倍曾经帮统一教站过台。
安倍是一个企图重振日本世界影响力的、树立日本独立自主政治地位的、在中美之间寻找平衡的、在整个亚洲太平洋地区寻找话语权的、具有世界性影响力和野心的政客。这位在长达40年数代人精心培育和有着20年中枢执政经验的政治明星,即便他与统一教有所关联,多数也不过出于政治斡旋与资金的需求,而绝无可能与统一教之间有何私人过从。
但这一切误会都无从追索。山上彻也出于一场深切的私人恩怨,杀死了一个想要让日本重返世界巅峰的政治家。
这像极了一个寓言:在日本这个摇摇晃晃的社会之上,一颗绝望的心灵击碎了一颗希望之星的心脏,而安倍试图弥合的地球仪于是变得更加破碎。
日本经济新闻记者岛田学在新闻稿中写道:安倍晋三打电话给他说,修改了去长野的行程,而改道奈良。
多么奇异的偶然性:安倍强大的必然性逻辑,在山上彻也偶发的两颗子弹里,轰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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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场命定的刺杀,还是偶然的成功。山上彻也的确在研究安倍晋三的动向,但如果不是安倍临时改了行程,山上一定会成功吗?
但是另外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却兀然呈现出来。安倍所设计以及试图修补的日本社会,会成功吗?
不,这的确是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
专栏作家徐瑾在FT中文网发表的文章《安倍遇刺,反思平成时代困境》中说,安倍经济学的目标,是他所提出的“一亿总活跃社会”。
撇开经济学家们经常挂在嘴里的安倍“三支箭”:量化宽松,积极财政和结构改革,从本质上来说,安倍晋三的国内经济目标,就是追赶平成时代“失落的三十年”,或者是“失去的三十年”。
在整个平成时代中,日本经济处在令人难以接受的沉闷之中。虽然已经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经济体之一,但是日本在平成时代的三十年中,当全世界如同狂飙一般在全球化、全球供应链、互联网时代、中印崛起、世界是平的这些口号中亢奋竞争的时候,日本却一再地徘徊在低欲望社会、老龄化社会、通货紧缩等等负面的状态之中。
安倍从2012年开始担任首相的超长任期中,看似给日本重新带来了活力。在前几年中,经济增长超过了1.5%,失业率下降到40年来最低,女性就业率空前提高。
但是在他的后期,经济重新出现了负增长,社会活跃度又一次大幅下降,而日本的生育率,从来就不曾有本质的变化。
图/图虫创意
安倍的政治纲领,其实与日本经济是同呼吸共命运的。他在政治上的几个主要方向:在国内突破和平宪法,修改制约日本成为正常国家的第九条,拥有独立的战争缔约权力(可以主动宣战),保持美国在日本的军事存在,但是却拥有独立而强大的武装。
这些政治动向只有一个巨大的核心:就是日本重新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这个论断似乎有些奇怪:日本从来都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啊。其实并不是,在和平宪法的制约下,日本的主权是不完整的;日本始终处在被排斥于亚洲政治框架之外,而只能依赖于美国的政治权威;在亚太政治圈中,日本恰似一个嫁入豪门的明星媳妇,人前风光,人后凄凉。
但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根由:因为75年前结束的那场侵略战争,是日本无从逃避的历史污点。
然而这既是安倍晋三的政治教育,也是他的政治负累。他的外祖父岸信介,岸信介的兄弟佐藤荣作,在1957年担任首相的时候,就已经试图在否认南京大屠杀和慰安妇这一事实。
他在中美之间长袖善舞,时而亲近美国,时而改善中日关系的原因,无非是其现实主义的政治手腕而已。
美国康尼迪克州立大学日韩专家艾丽克西斯·达顿在接受《纽约客》采访的时候说,在安倍的著作《迈向美丽之国》中,就非常固执地坚持日本独立地位的信念。2007年的黯然辞职或许和他严重的溃疡性结肠炎的确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他过于僵硬的政治策略出了问题。
2012年重登首相职位的安倍身段变得极其柔软,他见了20多次普京,两次访问中国,主动向特朗普示好,在美国打高尔夫球滚落坑中也面无愧色,在慰问灾民时跪地问询等等,都是他现实主义的政治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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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安倍经济学与安倍政治其实是融为一体的:只有重振日本的政治活力,才能重振日本的经济。而日本政治的沉闷,与日本政治地位的不动如山密不可分,日本地位的沉沦,来自于宪法的制约。只有突破宪法,才能给日本带来终极的活力。
02
可是安倍所遇见的困难,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却是日本民族整体性的问题。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经济的重新崛起,现代化工业上的全面复兴,为日本打下了一个极其牢固的基础,因此,尽管经历了平成时代的三十年沉闷,日本依旧是GDP排名世界第三的国家,而它的人口不过1.2亿。
从岸信介、小泉纯一郎、安倍晋三这一系的日本首相一路走来,一直有着强烈的独立地位诉求,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唯一能够在日本呼风唤雨的政治势力。
和平宪法的确让日本的主权独立显得有些跛脚,然而硬币的另一面是,恰恰是和平宪法,以及美军基地的存在,美国提供的军事力量保护,使日本在过去的70多年来,完全无需支付庞大的国防与军力开支,甚至无需在战略防御上投入必要的精力,享受了超长与超级的安全:能够获得全面国防保护的国家,全世界仅此一家。
尽管冲绳美军基地时不时地爆发出一些伤害日本人感情的事故,但从现实主义的角度上讲,它所付出的代价是极其微小的。
▲美国驻日本冲绳嘉手纳空军基地(图/图虫创意)
在和平时期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又一代普通日本人,早就已经脱除了军国主义敏感性:无论是道歉,还是反战。
他们是二次元,是互联网,是低欲望世代。战争太遥远了,连安倍晋三自己,都是战后出生的一代,更何况那些在平成时代和令和时代出生的新生代。
美国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曾经用“丰裕社会”来描绘这样的一个社会。哪怕到了平成时代,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所提出的“一亿总中流”,也就是全民中产阶级的概念,也没有破灭,只有10%不到的人,认为自己是社会底层。
这个丰裕社会中,收入相对平等,失业率较低,社会物质相对丰富。于是整个社会的活力与创新力,就相对较低,加上日本原本就存在的终身制、生活美学、不断加剧的老龄化和低生育率,日本社会自然陷落到了低欲望社会这样缺乏竞争动力的陷阱之中。
我以为,这是日本社会的真相。人们对于现状总是不满的,但改变它太难。
修宪,需要2/3以上的国会议员,以及一半以上的全民公决才能实现。在安倍被刺之后的参议院选举之中,修宪派的确拿到了超过2/3议员的门槛,但是这真的就意味着所有的这些议员,自然而然就会批准修宪?
即使如此,日本能够有超过一半的选民同意修宪?要知道,在安倍刚刚被刺杀的第三天,日本的投票率不过才略略超过了52%。
修宪意味着日本在未来将独立承担国防义务,独立面对来自朝鲜的导弹,独立应对韩国日益强硬的领导人,独立面对台湾海峡的复杂局面,这一代的日本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全面提振精神来承担这一切的责任了吗?
更加令人恐惧的还在于,安倍引以为自豪的“俯瞰地球仪的外交”,却面对了地球仪的日益破碎。清华大学教授阎学通在接受凤凰卫视采访的时候说,俄乌战争虽然没能改变世界的中美两极化格局,却破坏了整个世界的秩序。
美国的策略,已经日益变成在供应链和地缘战略格局上的块状布局。欧洲、中东、东南亚、东亚、中亚,都在组织小规模、区域化的地缘联盟。
俄乌战争使区域化联盟之间唇寒齿亡的恐惧心理不断放大,全球化不断退却,地域之间的连接趋于紧密。
当日本环顾四周的时候,它将与谁共修戈矛,又与谁同袍?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慈悲友善的确是可以的,但是修我戈矛,与子同袍需要的是信任。
如果不是美国提供的国防保护,日本在瞬间就会失去所有的和平结界。
这就是安倍晋三与普通日本人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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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安倍晋三与山上彻也的不同。
安倍晋三看见一个山河壮丽,气势恢宏的日本;而山上彻也感受到的,却只有家庭离散,母弟分隔的个体悲剧。
安倍的确是日本数十年历史上最为精明甚或伟大的政治家,但是他和山上彻也的目标背道而驰。
平成时代失落的三十年,恐怕在春和景明的令和时代中会继续延续下去。对于日本社会来说,老龄化与低欲望交织的现实,是令其动弹不得的一场诅咒。山上彻也的母亲投身于统一教会,何尝不是来自于空虚到寂寞的内心?
安倍试图唤醒国民精神的尝试,只是如同遥远的春雷,听来愉悦,但未能带来一场万物复苏的春雨。
对于山上彻也这样再也普通不过的一个失败中年人,家庭破碎的悲剧才是真正降落于头顶上的那颗灰尘。他的愤怒无从排解,只有化成了两颗罪恶的子弹。
▲山上彻也从奈良警察局被移送到奈良地方检察厅(图/网络)
其实,所有的人在时代面前都如此渺小。安倍既无法抗拒地球的破碎,也无从呼喊沉郁耽溺的国民。而山上彻也的罪恶,既无法换回消逝的二十年青春,他所报复的对象,也完完全全地错了。
那些徒劳的伟大,与那些愤恨的渺小,竟然毫无对话的机会,却在彼此的交汇之中,都徒然化为灰尘。
阎学通说:那些决策者们,他们自己都无法预测战争的走向。
古来今往有多少的帝王将相,都终于错付了自己的心思与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