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俄乌战争背景下欧洲能源危机的深入发酵。欧洲,尤其是德国的工业正在面临灭顶之灾。大量的产业龙头已经开始加快外迁。龙头一走,下游的配套厂商,能迁的自然也会跟着迁徙,不能走的,则会逐渐消亡。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可以说是收益颇丰。在之前的《欧洲大溃败——金融资本逃美,产业资本赴中》中,我们已经列举了德国乃至欧洲产业资本向中国转移的趋势,而这股趋势现在仍在发酵。但受益的不止是中国。作为这一轮欧洲产业危机的策划者,美国同样是更大的赢家。像巴斯夫、大众这些,除了向中国转移,同样也在大量向美国转移。甚至在吸纳欧洲产业资本绝对金额方面,美国可能比中国还要更多一些。
这个是很正常的。从大格局来说,随着中美脱钩的加剧,未来全球可能越来越多的为分为中美两个经济圈。每个圈子一套经济体系,一个消费市场,彼此间一定程度上相对独立。这种情况下,两面下注,是任何一个像继续混下去的跨国企业都必然要做的事。最重要的是,美国本身也雄心勃勃,要重启工业化。美国的这个想法早在奥巴马时代就已经萌发,并一直推动。
但随着中美对抗趋势的加剧,这个规划的重要性和战略紧迫性现在又大大增强——这不仅仅是关系到摆脱中国依赖,以及遏制中国的问题,更是美国稳固自身国家底盘、打赢中美世纪博弈的必须。甚至,美国这一次对欧洲的刨根挖坟,除了金融收割补窟窿之外,本质上也包含了要把欧洲产业和技术人才驱赶回美国的目的——只不过中国生生又截了一把大胡而已。总而言之,欧洲乃至全球产业资本分赴中美,将成为当下乃至未来的趋势。而中美产业体系的竞争,也将成为中美经济圈比拼的关键。
这么一说,很多人就很焦虑了——毕竟我们无论是国力还是影响力,都比美国要逊,哪怕就是金融,虽然此消彼长比较明显,但论绝对实力依然是跟美国差的老远。如果连最后连产业优势都被美国赶上,搞成个分庭抗礼,那我们又如何才能在这场博弈中顶住美国的攻击?最后岂不是必然落败?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大家不必担心。
毕竟中国的产业体系优势能发展到今天,也不是白给的——最完整的工业体系和产业集群,较好的行政效率,。完善基础设施和高效物流体系,相对稳定的能源供应,以及相对较低的工人工资、较好的纪律性,以及跟美国同等量级的消费市场——未来潜力更是超过美国。当然,很多人会说,美国也有中国不如的地方——比如能源价格和土地价格比中国便宜,再加上毕竟有钱,所以很多方面的政策的优惠和补贴也比中国更具吸引力。
至于文化、体制和意识形态之于欧日韩这些产业掠夺对象的吸引力,更是中国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这个确实不假。美国确实也有在产业体系方面追赶中国的本钱。但凭这些,并不足以让美国实现再工业化,更不足以追上中国。甚至可以说,只要我们自己不出大乱子,即便美国在再工业化方面有再多的雄心壮志,他在产业体系方面也绝不可能重振,所谓的再工业化,注定只是黄粱一梦。为什么这么说?这个我们可以看看晚清的洋务运动。
19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的这场洋务运动,曾经被当时的大清寄予了师夷长技以自强的美好期待。首先政治驱动力很足——上面有恭亲王奕䜣,下面有曾左李张等实权封疆大吏,慈禧太后其实也并不反对。资源方面,背靠4亿农民土里刨食创造出来的财富,以及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资源矿藏,搁在第二次科技革命尚未爆发的时代环境下也完全够用——至少比同步开启近代化的日本要强的多,至于市场——也有中国这个庞大经济自留地撑着。
技术、设备和人才确实差些,但当时也没什么专利和人才限制流动的说法,花钱都可以从西方买到。有资金,有决心,有廉价劳动力、有资源也有市场,总的来看,洋务运动的条件虽然不能说完美,但其实也是相当不错的。但结果如何呢?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看上去红火了一阵子,但都是驴粪蛋子面儿光,一场甲午战争全打回原形。为什么洋务运动玩不起来?当然原因有很多,官员颟顸贪腐,守旧派大臣阻扰,官督商办模式的弊端、民众思想的落后等等,一说可以说一大箩筐。这些解释对不对?都对!但这都是技术层面的解释,最多也就是机制问题。
这些问题,在英国工业化早期、德国工业化早期、俄国工业化早期甚至日本工业化早期都出现过,甚至有的比大清更严重——而差异是它们许多在当时并没有大清这么丰厚的家底。但他们都熬过来了,成为了列强;反而大清的洋务运动失败了,自己也彻底混成了东亚病夫。所以,技术问题都不是真正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体制问题。从始至终,洋务运动都停留在技术层面,从来没有从上层建筑层面,营造出适合近代工业体系的环境和氛围。
什么事适合近代工业体系开展的环境和氛围?不是什么官员廉洁奉公——英美工业化早期官员腐败程度一点都不比晚清差;也不是什么民众愚昧或者受压迫要反抗——19世纪的列强工人阶级活的狗都不如,反抗一拨接一拨,甚至直接促成了共产主义思想的诞生。至于守旧派势力——英国的旧贵族、法国的王室、俄罗斯的农奴地主、日本的幕府和武士阶层甚至美国的南部奴隶主,谁的能耐比大清的清流道学差了?那么,什么是深层次的原因?笼统点说是制度问题。
而具体点说,是大清的洋务运动,并没有营造出一个良性的既得利益集团参与和分肥机制。这并不是说利益集团就没有参与分肥,否则李鸿章那个宰相合肥天下瘦的说法从何而来?只不过,这种分肥,并不是做蛋糕模式,而是分蛋糕模式。他们并不是参与其中,通过把蛋糕做大,产生更多经济效益,然后从中获取回报;而是更多的把收益渠道外置,通过对产业的雁过拔毛,来获得自己的利益满足——比如朝廷的产业扶植资金自己截流一部分,经营过程中吃拿卡要,上游原材料供应和下游销售方面利用自己的权力搞垄断等等。这是非常要命的。产业发展过程其实不太怕既得利益集团分肥。相反,利益集团参与其中,能帮产业消除很多外部阻力。
但这分肥也是要讲基本法的。你如果是入股式分肥,那你分到的肥,最终很大一部分还是会回到产业发展当中——毕竟企业做大做强了,你的收益会更多,更持久。而且,随着企业发展,能创造更多的收益,那壮大起来的产业利益集团,就有更多的钱去收买守旧势力——就算收买不了的,也有更多的资源去消灭它们,最终反而对工业化的进一步发展大有促进。但如果既得利益集团的分飞路径只是雁过拔毛,那就麻烦了——这种捞一票就跑的模式下,首先既得利益集团本身对做大做强产业的动力天生不足;
同时,由于钱被一次性抽走,产业发展势必会受影响,无法持续创造更多的财富,所以保护它们的洋务派既得利益集团也没法从中获取持续递增的资源,所以也无法让自己变的更强大,这样在与守旧派的长期博弈中,自然也就无法持续奠定优势乃至胜势。这也就是为什么湘淮系搞了三十多年洋务运动,办了大堆企业,结果本身经济上不成气候也就罢了,政治上也始终斗不倒徐桐翁同龢这帮清流的原因——表面上是慈禧搞制衡,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玩法,只能让自己捞的盆满秤满,却无法通过洋务运动获取到足够的资源,进而壮大洋务派这股势力,所以无法向最顶层政治资源渗透,只能在慈禧的掌控下跟一帮道学清流玩党争。
所以,是参与型分肥,还是雁过拔毛式分肥,这个差异是巨大的。前者可以促进工业化进程,让进入良性循环,后者则反而会阻碍工业化进程,让其进入恶性循环。那为什么列强的既得利益集团可以在工业化过程中参与式分肥,而大清的既得利益集团却只能局限在雁过拔毛呢?具体点说,这是因为洋务派无法抛弃更大的利益。在传统农耕文明环境下,最大的利益不是经济利益,而是政治利益。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士大夫不得经商为政治正确。
当然,这个政治正确也是扯淡的,私下里没几个人真正遵守。但有这么个政治正确在,搞钱就只能私下里偷偷摸摸,无法堂而皇之的进行。当然,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开启,参照列强的经验,官商合流是很正常甚至会有条件的半合法化——英国女王伊莉萨白一世还给海盗发私掠证合作抢劫分成呢。但这玩意在大清不行。这就极大的捆住了高级官僚的手脚——普通官僚可能无所谓,但高级官僚,尤其是封疆大吏像曾左李张这些,是没法明目张胆入股经营的——偷偷摸摸可以,但这也就给政敌留下了攻击自己的炸弹。
既然只能偷偷摸摸,那就没法正式参与,捞一票就跑的雁过拔毛,才是最合适,最安全的——毕竟和俩钱儿比,权力和社会地位才是最重要的。那为什么士人不得经商?这是基于稳态社会治理的基本要求。这个本身也没什么错——其实现在依然是这么要求的。但在工业化早期,在产业资本还很弱小的时期,在这个特殊历史阶段,其实产业的萌芽,还真离不开这些手握权柄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深度参与和庇护。所以说白了,这就是个利益获取机制与工业化要求冲突的问题。既有体制下存在更大的利益,而这个更大利益,与工业化发展要求形成了对立和冲突。而现在的美国再工业化,其实就面临着洋务运动一样的困境。
笼统了说,现代西式民主制度的高运行成本和低效率,以及所谓的普世价值政治正确,跟工业化的要求是相冲突的。而往细了说,大量中间利益集团——比如工会、环保组织等等,都以雁过拔毛的形式,从产业资本那里狂薅羊毛,阻碍它的推进。最要命的是,这帮利益集团依附于这套选举体制而生,他们迎合选票的基本利益导向,跟工业化大幅冲突。这就导致它既要薅羊毛,也要阻碍你干正事——阻碍你干正事,不光是他们薅羊毛的手段,同样是他们攫取选票的手段。这个就比较狠了。一般来说,雁过拔毛免不了——中国工业化早期的腐败官员也雁过拔毛,但人家拿了钱就干事。
最关键的是形成惯例后,只要你钱送够,他就不会再找你麻烦。可这帮货要在民众面前持续性的刷存在感,所以隔三差五就要出手搞事,通过搞事在民众面前刷够存在感,然后再收钱摆平——等于是企业不仅花钱,还得耽搁事情,造成了两道伤害。而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毕竟虽然刮的狠,但扎根美国确实好处也多。最致命的,是金融资本对产业的破坏性渗透和对再工业化的根本性利益冲突。美国经济早已金融化,金融操作成为攫利的主要手段。本来金融对产业的发展是有促进作用的,但如果金融资本的过度扩张,对产业发展造成了两层威胁:微观层面,是金融资本对产业的绑架。
本来,产业通过金融操作获取资金,促进发展,这是一条不错的良性路子。但这条路也有个问题,就是财富依然得从研发生产销售得来,来钱太慢。所以金融资本更青睐于炮制概念包装炒作,拿到资本市场圈钱套现。这种模式下,产业就沦为金融操作的壳——它不需要这个企业真的扎扎实实经营,老老实实研发升级,只需要选中这么一个好的标的,然后迎合热点,披上一层花里胡哨听起来唬人的外衣,然后直接到资本市场上炒作变现就行。
至于是否这种做法是否会对企业发展造成伤害,是否欺骗股民,是否炒作过后产业一地鸡毛,金融资本根本不在乎——反正钱到手就ok,这个壳臭了,换个壳继续炒。这种玩法,近几年在中美都很流行。中国这边比较著名的案例,就是野蛮人姚振华收购南玻A,生生把一家行业龙头给玩废。后来宝能系又继续拓展,万科、甚至格力都成为其目标,最后被董明珠一顿公开大喝,惊动了高层政治权力,才把这股妖风摁下去。
但中国这边有政治权力阻止,美国那边政治权力早就被金融资本高度渗透,所以没什么人管——所以产业衰败非常厉害。最著名的就是波音,这个美国工业皇冠上的明珠,近年来故障频频,其他包括NASA什么的,也是日趋衰败——这里面都少不了金融资本的功劳。甚至连浓眉大眼的facebook都有样学样,搞什么一看就是骗人玩意的元宇宙meta,狠狠炒了一把股票。这种金融空倒的泛滥,势必会对美国再工业化造成严重伤害。而鉴于美国政治权力早已跟金融资本沆瀣一气,也无力阻止,所以这股风潮不免。
而从宏观上来说,美国金融化,更是再工业化的天敌。美国经济的金融化,与全球化、去工业化是同步的。全球化不仅意味着生产要素的全球范围优化配置,同时也为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奠定了基础。毕竟美元要成为世界货币,前提是全世界都得用美元。这个全世界都用美元,除了与石油挂钩,除了基于美国强大实力衍生的国家信用和暴力威慑是不够的——毕竟别人就是想用,也得手头有美元才行。那怎样才能让大家都有美元?这就决定了美国必须把制造业让渡出去,把自己变成一个消费性国家。其他国家生产,然后美国用美元购买,这些国家有了美元,才拿去买大宗商品,才能当外汇储备,才能买美债。
只有这样,美元才能通行全球,然后金融资本才能通过这个进行各种金融收割,最快最大的攫取利益。而美国如果再工业化,如果成功,那意味着全球最大消费市场将重新进入自产自销模式——这意味着美元未来就出不去了!美元出不去,那美元潮汐也就没法玩了,华尔街也没办法再金融收割。不能金融收割,那金融资本再想攫利,就只能老老实实转型产业资本。这个本来也不是不行。但问题是做产业投入高风险大变现时间长,还要面临中国那边的直接竞争。
快钱大钱轻松钱赚惯了的金融资本,哪愿意干这苦逼买卖?还是依附在美国霸权身上全球吸血来的舒服。当然,美国霸权现在正在衰落,如果一旦霸权没了,那也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问题是霸权虽在衰落,但毕竟还没有崩溃。长年的依附,已经让金融资本形成了路径依赖,只要还能玩的下去,就不愿意轻易跳船,直到吸干美国霸权的最后一滴血。这才是美国再工业化最大的敌人。
华尔街金融资本已经控制了美国经济,甚至绑架了美国政治。再工业化和产业崛起,将打破金融资本的舒适圈,严重侵害他们的利益,势必招致金融资本的拆台甚至反抗。而鉴于金融资本与体制已经高度融合为一体——就像明末体制被东林党绑架一样,要想打破金融资本的阻碍,就必须打破体制推到重来,否则没法为再工业化争取到足够的发展空间。这就是我们说美国的再工业化是晚清洋务运动翻版的原因。这不光是经济基础的问题,更是上层建筑的问题。
经济基础的问题,美国虽然坑多,但毕竟国力雄厚,非要解决总可以解决。但上层建筑成了这个样子,不重新洗牌的话,再工业化就没法顺利进行,最终只能像洋务运动一样,成为一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自嗨。但这里面也有一个变数,就是中国。中国是全球最大生产国,是全球最大进出口国,同时也是全球最大外汇储备国。所以美元的全球流通,很大程度上是经中国之手,再传导到全世界。如果中美脱钩,那美元就是想出去也出不去,想不再工业化也不行。
当然,过快的脱钩,美国自己也承受不了。而且就算美国不脱钩,这形势中国也会逐步推动去美元化。所以,从长远看,金融资本的势力衰退,是不可避免的。但问题就在于,美国处于衰落周期,中国处于上升周期。所以在部分美国精英看来,缓脱不如早脱。缓脱虽然出会马上大乱,但届时中国万事俱备,美国就算再工业化,也竞争不过成熟的中国产业体系,届时中国将在美国之外的其他市场击败美国工业,成为全球新经济秩序的主导者。而早脱,虽然美国经济马上要崩,但中国同样也逃不掉。
但大家都崩了后,美国毕竟实力和影响力还在中国之上,所以大家都推到重来后,美国还是能站的优势,站的先机。这就是美国内部部分精英频繁挑衅中国,制造台湾摩擦的逻辑——拼着自己伤筋动骨,也要早死早超生。只要中美闹掰,全球化解体,纵然美国短期内遭受重创,但中国损失更重。
更关键的是,一旦全球化崩溃,金融资本嗜血模式也就无以为继,只能老老实实化身产业资本,回来支持再工业化。而中国对此也洞若观火,虽然跟美国斗的热火朝天,但一个原则是鲜明的——坚持继续扩大开放。这意思就是——反正老子就是不脱钩,你怎么弄我,我也就是不脱钩。只要中美不彻底闹掰,金融资本嗜血全球的渠道就不会大幅斩断,它们就还能嗜血,就不至于被逼着去干再工业化的苦力活儿。这样中国就还有继续发展的时间——而时间,是站在中国这边的。
当然,虽然中国坚持不脱钩,虽然美国内部也有不想脱钩的势力。
但同样,想中美赶紧闹掰的势力,也是贼心不死。所以接下来台湾问题还会继续发酵,能否在不触犯底线的前提下有效化解,为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这就要考验中国的政治智慧了。